大醫精誠
唐•孫思邈《備急千金要方》
【作者】孫思邈(581 ~ 682),京兆華原(今陝西耀縣)人,唐代著名醫學家。他鑽研諸子百家,善談老莊,兼通佛典,精於醫藥。隋文帝徵其爲國子博士,唐太宗召其至京師,欲授以官職,皆固辭不受。長期行醫於民間,根據自己豐富的臨證經驗和前人的醫學成就,撰著了《備急千金要方》和《千金翼方》各三十卷,另有《千金髓方》二十卷已佚。《備急千金要方》簡稱《千金要方》或《千金方》。他在書前自序中解釋為何以“千金”命名此書時說:“人命至重,有貴千金,一方濟之,德逾於此,故以為名也。”救人一命,所積之德貴過千金。故以“千金”命書。而一個醫者真要能拯救人的生命,須具有過人的醫德和醫術。孫思邈為此在《千金要方》的開篇中特地撰寫了“大醫精誠”,強述了一個“大醫”所必須具有的醫德。該書成於永徽三年(652),計二三三門,合方論五千三百首,記述了婦、兒、內、外各科病證以及本草、制藥、食治、養性、平脈、導引、針灸孔穴主治等多方面的內容,保存了唐代以前許多醫學文獻資料,具有極高科學價值,爲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臨床實用百科全書,對後世醫學發展有極其重要影響。
【原文】張湛曰:“夫經方之難精,由來尚矣。”今病有內同而外異,亦有內異而外同,故五臟六腑之盈虛,血脈榮衛之通塞,固非耳目之所察,必先診候以審之。而寸口關尺,有浮沉絃緊之亂;俞穴流注,有高下淺深之差;肌膚筋骨,有厚薄剛柔之異。唯用心精微者,始可與言於茲矣。今以至精至微之事求之於至麤(粗)至淺之思,其不殆哉!若盈而益之,虛而損之,通而徹之,塞而壅之,寒而冷之,熱而溫之,是重加其疾,而望其生,吾見其死矣。故醫方蔔筮,藝能之難精者也,既非神授,何以得其幽微?世有愚者,讀方三年,便謂天下無病可治;及治病三年,乃知天下無方可用。故學者必須博極醫源,精勤不倦,不得道聽途說,而言醫道已了,深思誤哉!
凡大醫治病,必當安神定志,無慾無求,先發大慈惻隱之心,誓願普救含靈之苦。若有疾厄來求救者,不得問其貴賤貧富,長幼妍媸(yán chi),怨親善友,華夷智愚,普同一等,皆如至親之想;亦不得瞻前顧後,自慮吉凶,護惜身命。見彼苦惱,若己有之,深心悽愴(chuàng),勿避嶮巇、晝夜寒暑、饑渴疲勞,一心赴救,無作功夫形跡之心。如此可爲蒼生大醫,反此則是含靈巨賊。自古名賢治病,多用生命以濟危急,雖曰賤畜貴人,至於愛命,人畜一也。損彼益己,物情同患,況於人乎!夫殺生求生、去生更遠。吾今此方所以不用生命爲藥者,良由此也。其蝱蟲、水蛭之屬,市有先死者,則市而用之,不在此例。只如雞卵一物,以其混沌未分,必有大段要急之處,不得已隱忍而用之。能不用者,斯爲大哲,亦所不及也。其有患瘡痍、下痢,臭穢(huì)不可瞻視,人所惡見者,但發慚愧淒憐憂恤(xù)之意,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,是吾之志也。
夫大醫之體,欲得澄神內視。望之儼然,寬裕汪汪,不皎不昧。省病診疾,至意深心,詳察形候,纖毫勿失,處判針藥,無得參差。雖曰病宜速救,要須臨事不惑,唯當審諦覃思,不得於性命之上,率而(爾)自逞俊快,邀射名譽,甚不仁矣!又到病閡(家),縱綺羈(羅)滿目,勿左右顧眄,絲竹湊耳,無得似有所娛,珍羞疊焉(迭薦),食如無味,醽醁兼陳,看有若無。所以爾者,夫壹人向隅,滿堂不樂,而況病人苦楚,不離斯須,而醫者安然歡娛,傲然自得,茲乃人神之所共恥,至人之所不爲,斯蓋醫之本意也。
夫爲醫之法,不得多語調笑,談謔諠譁,道說是非,議論人物,衒耀聲名,訾毀諸醫,自矜己德,偶然治槎一病,則昂頭戴面,而有自許之貌,謂天下無雙,此醫人之膏肓也。
所以醫人不得恃己所長,專心經略財物,但作救苦之心,於冥運道中③,自感多福者耳。又不得以彼富貴,處以珍貴之藥,令彼難求,自衒功能,諒非忠恕之道。志存救濟,故亦曲碎論之,學者不可恥言之鄙俚也。
【注釋】
【今譯】張湛說:“經方難以精通,這種情況的存在已經很久了。”有的病本質相同但是現象不一,也有的病本質不同但是現象一致,所以五臟六腑的虛或實,血脈榮衛的通或塞,本來不是耳目能察辯得到的,必須先診察證候來判定它。可是寸口的脈象,有浮沉弦緊的混雜;穴位的氣血流注,有高低深淺的區別;肌膚筋骨,有強壯柔弱的差異。只有用心精細的人,才可同他談論這些道理啊。如果對非常精微的醫學道理,用極其粗淺的想法去推求,難道不危險嗎?假使實證卻補益它,虛證卻損耗它,泄瀉證卻用通利法,壅塞證卻用固澀法,寒證卻用寒涼藥,熱證卻用溫熱藥,這種治法只是加重病人的病情,這類庸醫還期望病人痊癒,我卻預見病人將要死亡。所以醫方占卜,是難以精通的技藝,既然不是神仙傳授,憑什麽來瞭解其中精深微妙的道理呢?社會上有些愚蠢的人,讀了三年醫方,就認爲天下的方劑已全部掌握,再沒有什麽病值得一治;等到治了三年疾病,方才知道天下的疾病實在太多,竟然沒有什麽方劑可以使用。所以學醫的人必須全面地窮盡醫學的本源,專心勤奮,毫不懈怠,不可輕信傳聞,就說醫道已經完全掌握,否則將嚴重地貽誤自己啊!
大凡品德高尚、技術精湛的醫生治病,必要安定神志,心平氣和,沒有任何私欲和貪求,不可有其他雜念,首先要有慈悲同情憐憫之心,決心普救病人疾苦。如有患者前來就醫,不可關心過問他的地位高低,家境貧富,老少美醜,是仇人還是親人,是一般關係還是密切的朋友,是漢族還是少數民族(包括中外),是聰明的人還是愚笨的人,都應一樣看待,一視同仁,完全如同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替他們著想;也不可顧慮重重,猶豫不決,憂慮個人的得失禍福,吝惜自己的身家性命。看到病人痛苦煩惱,就要像自己有病一樣體貼他,從內心對病人同情悲戚,不怕艱險,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,寒冷或暑熱,飢渴或疲勞,要全心全意地去救治他,不要裝模做樣,心裡另有想法,嘴裡藉故推託。這樣便可成爲民衆的好醫生,若與此相反,就於民衆無益而有大害。自古名醫治病,多用活物來救治危急的病人,雖然說牲畜低賤,人類貴重,至於愛命,人畜相同。損害對方來補益自己,無論物理人情對這種做法都是厭恨的,何況對於人有損呢!殺害牲畜以求得生存,離開救生的本意更遠。我現在編窩的《千金要方》中不用活物作爲藥餌的原因,實在是出於這一番苦心啊。如果虻蟲、水蛭這一類活物,街市上有已死的,就購買並使用它,不在此例。只是象雞蛋這種物質,因爲它一片混沌。尚未成形。必定要有危急的時候,迫不得已而勉力含忍地施用它。能不用的人,方是才識遠超一般的人,而我還偶而用它,這正是我比不上大哲的地方。假使有患瘡瘍、瀉痢,汙穢不堪入目,甚至別人都很厭惡看到的病人,醫生必須從內心萌發羞愧、悲傷、同情、憂苦的想法,體貼病人,感到難受,而不能産生些微不快之意,這是我的心願啊。
大醫的風度,要能精神安定,排除雜念,看上去莊重大方,氣度寬宏,不亢不卑。診斷疾病,用心專一,詳察證候,絲毫勿誤,處方治療,不出差錯。雖說疾病應當儘快救治,但是必須遇事毫不慌亂,只該全面審察,深入思索。不能在人命關天的大事上,草率地診治,炫耀自己醫技出衆,動作快速,這樣地追求名聲稱譽,就太不道德了!再說醫生到病人家中,即使閃光的絲織品舉目皆是,也不要左右張望,美妙的樂曲聲耳畔回響,亦不能似有欣喜之狀,佳餚頻繁進獻,食而無味,美酒同時陳列,視而不見。抱這種態度的原因,由於一人有病,全家不樂,何況病人的痛苦,片刻不息,醫生卻心安理得地尋歡作樂,目空一切地自鳴得意,這是人神都認爲可恥的行爲,大醫不應做出的舉動,這是醫生的基本道德啊。
做醫生的標準,不可多言取樂,高聲談笑,說長道短,非議他人,炫耀聲名,誹謗衆醫自己誇耀自己的德行,偶然治癒一病,就昂頭仰面,流露出自我欣賞的神態,認爲天下無雙,這是醫生的難以去除的惡劣習氣啊。
所以醫生不可憑藉自己擅長的本領,一心謀求錢財,而只能産生拯救苦難的心意,這樣在陰間氣數上,便會自感多福了。又不能因爲病人富貴,就隨意用珍貴藥物處方,使他們難以求取,以此來炫耀自己的功績才能,這實在違背忠恕之道。我懷有救世濟民的心意,所以也就瑣碎地談論這些道理,學醫的人可不要因我講得粗俗而感到恥辱啊。
本文節選自《備急千金要方》卷一,據一九五五年人民衛生出版社影印宋刻本略加刪減排印。論述醫德修養必須注重“精”、“誠”兩字,開宗明義地要求醫者必須德才兼備,精誠並舉。“精”就是醫技深湛,專業熟練,具有精湛的醫術。作者認爲醫道是“至精至微之事”,告誡醫生必須“博極醫源,精勤不倦”。“誠”就是醫德高尚,品德高尚。作者從“心”、“體”、“法”三方面對醫生提出要求:立志“普救含靈之苦”,診治“纖毫勿失”,不得炫己毀人,謀取財物。明確指出醫者首先要有仁愛的“大慈惻隱之心”、“好生之德”,廉潔正直,不得追求名利,對病人要“普同一等”、“一心赴救”,認真負責。只有具備精誠,醫術精湛,醫德高尚的醫家才是“大醫”,才是高尚而優秀的醫家,此為行醫修為的準則。第一段從病理現象的多變,病人情況的差異,說明醫道的深奧,強調“唯用心精微者,始可與言於茲”;第二段(包括第二至第五自然段)論述了爲醫的基本要求,即待人要忠誠,治病要謹慎,言行要穩重。